第二天早上五点,方志高就来坐划子,谢芬也准时到了。谢芬装作不记得昨天的事,她跟方志高点头打过招呼,就对罗划子说:“罗爹,明天起我就不卖菜了。”罗划子一惊,赶紧问怎么回事。谢芬开心地说:“村里扶贫的杨书记,介绍我到城里去学茶艺,考了茶艺师证后,一个月可以挣几千块,比卖菜强多了。”罗划子立刻满脸堆笑,连声说好。
划子靠岸后,方志高对罗划子说:“这下真没人坐划子了,把划子卖给我呗,我出高价!”
罗划子拍拍划子,说:“不卖呢,我要用它做我的千年屋。”
千年屋,是棺材的另一个名字。方志高赶紧往河里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莫说晦气话!”
从那天后,谢芬果真不再坐划子了。方志高发现,开始几天,罗划子还不死心似的,照样每天早上五点就到码头等,等到太阳落山,一个乘客都没有。再后来,罗划子把划子拖回了家。方志高去过几次,每次提到买划子,罗划子都说:“这是我的千年屋,不卖。”
半年后,谢芬回村了,她考上了茶艺师,回来请罗划子和方志高到她家里吃饭和帮忙。方志高来到谢芬家一看,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谢芬介绍道:“这是我爱人老王,在城里开茶馆。我们刚刚领证了。”方志高一听,好不失落,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罗划子,罗划子端酒杯的手在颤抖,眼里噙着泪。
晚饭后,方志高用新买的农用车和大家一起帮谢芬搬家。罗划子话不多,只顾埋头忙活。
忙完后,方志高开车送罗划子回去,他说:“罗爹,这下可以安心把划子卖给我了吧?”罗划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麻烦你帮我跑一趟鲁木匠家吧!”方志高也没多想,就开车把罗划子送到了村南的鲁木匠家。
第二天,方志高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罗划子找鲁木匠干什么?难道真的要把划子打成千年屋?这么一想,方志高就直奔罗划子家,跨进门一看,糟了!划子已经被拆成了几大块,他气得直跺脚。
没过多久,镇上下了文,殡葬改革,不许土葬。不许土葬,当然就更不许埋千年屋了。方志高赶紧拿着文件去找罗划子,罗划子接过文件看了看,很随意地丢到桌子上,说:“我早晓得啦!”方志高问:“你晓得了还打千年屋?”罗划子笑着摇摇头,说:“我想打一张好茶桌,送给芬伢子。”
好你个罗划子,对谢芬还没死心呢!方志高心里不是滋味了,但这点儿“不是滋味”,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罗划子,走了。
方志高赶到罗划子家,他的女儿、女婿挤了一屋子,角落里还有个女子哭得伤心,再看,原来是谢芬。方志高问:“芬,你怎么来了?”谢芬泣不成声地讲述了一个四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个冬夜,罗划子的妻子躲在划子里生下了第四个女儿。因为实在养不活,夫妻俩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村北的谢家夫妇,并承诺只要谢家对女儿好,罗划子就一辈子不与孩子相认。没想到谢芬十几岁的时候,养父出了车祸,临终前他说了谢芬的身世,还希望罗划子把谢芬认回去照顾。罗划子却说:“我会照看芬伢子,但她永远是谢家的人,要在谢家尽孝!”
谢芬哭道:“这些年,我和养母的生活重担都是罗爹挑着的。”
方志高听得心里难受,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殡仪馆的车到了,方志高一听,急了:“怎么,殡葬改革的文件虽然下来了,但有三个月过渡期的。罗爹想要千年屋,为啥非逼着他老人家火化不可?”
罗划子的女婿走过来,打开手机,给方志高看了一段视频——罗划子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地叮嘱:“我死之后,通知芬伢子过来看一眼,其他人,谁都不告诉。把我烧了,撒到湘江里……”
两个月后,方志高再次来到湘江边,发现老码头那里新开了一家“划子”茶楼。方志高远远一看,惊呆了,整个茶楼就是一只完整的“划子”,再仔细看,这只“划子”的外形,和罗爹的划子一模一样!
茶楼的老板娘就是谢芬。谢芬在一张古朴又大气的茶桌上,泡了一壶茶,先倒了一杯,徐徐洒进湘江里。她轻轻抚摸着桌沿,说道:“我是在划子里出生的,爹说他的划子里留着我小时候的哭声和味道,他愿意划一辈子。等他老了、走了,划子就是他的千年屋,住在里面他也不孤单。我考了茶艺师后,爹就放弃了他的千年屋,他把划子拆了,改成茶桌送给我,说他最宝贝的东西还得留给我;爹走了,我就想法子‘还原’了他的划子,在我眼里,划子就是爹,我跟这划子千年万年,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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