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期间去台湾交流,回家那晚,一桌人吃饭,我半年未见韭菜炒蛋黄桂花糖醋小排,几次立起身来,频频夹菜,吃到兴头上,亲戚问我:“好吃吧?在外面,是不是特别想念妈妈的手艺家常的味道?”
只要点个头就能蒙混过关的问题,我偏偏搁下筷子,顽固地摇头:“不不不,挺想家的,但不想我妈做的菜。”
在吃的问题上,我难得地较真,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不能靠“妈妈”“家”这种字眼骗同情分。没有什么技术的人才会以情动人,而我妈,一个浑身上下各项指标过硬的女人,也不屑于用温情做软广。
大学里很多同学都会介绍说,自家的菜属于什么菜系。理论上说,我们家是很典型的江浙菜,但江南人家清粥小菜妙至颠毫的时刻,我几乎从未体会,直到后来,我瞥到一个词,才顺利地帮我家菜谱认祖归宗,它叫作,快手菜。
如果你也有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喊“哎哟下班了累死了”的妈妈,你就一定见识过,傍晚六点兵荒马乱的厨房。择了一半的芹菜摊在案板上,活虾被闷在黑色袋子里,时不时动两下,热锅上噼里啪啦炸响的,是酸辣土豆丝,我妈边烧菜边收拾,右手拿着铲子,左脚踩着抹布,低头那两下工夫,就把溅到地板上的油渍擦去了。难吃归难吃,童年的我还是无数次,拿着一包薯片,无限期待地守在厨房门口,也无数次被我妈差遣——“去帮我切两根葱好伐”“水水水”“你能不能不要吃零食了,待会饭么不要吃,你健康一点好不好啦”。
好的呀,那你菜烧得好一点啊。我捏着空空的薯片袋子,对着她的背影扁了扁嘴。
其实我们尝试过很多改良方案。有一两年,是请了个阿姨在家烧菜,但我们到底经不住她重油重盐的攻势。奶奶偶尔来小住,会炖了红烧肉烤了玉米烙在家等,但花样换来换去,都是爸爸爱吃的菜式。再后来,我建议集体订外卖,被我妈迅速否决,她就像晚清朝廷一样,既拒绝外援,也不肯改革,既想捍卫围着桌子吃热菜的传统,又无力支撑时局,幸好只要大门一关,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小政权的老佛爷。
碰上长假回家时,我也乐意下厨房。跟我妈开辟鸿蒙的气势不同,我谨遵食谱教诲,连放多少面粉,都要放到小托盘上称一称。但我做菜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一则耗时太长,效率太低,我爸已经饿到满屋子找腰果花生趁酒,我还在斟酌要不要再加勺糖。二则我每次都会被刀背磕到,被烤箱烫到,我爸看着端出来的蛋挞,和我哭哭啼啼展示的小小疤痕,常有吃人血馒头之感。况且,我一烧完就要变换角度拍照,他们俩吃的时候,就看我窝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修图,修完发了朋友圈,还要耐心等待朋友们的点赞,年华似水,经不起我几番折腾。
在台湾半年,有时碰到咬一口就能有一汪油的鸡排,我也会想起我妈的拿手菜。她擅长做茄子,去皮,爆炒,拌肉丝,多糖多醋少许盐,嚼来软糯可口,最适宜下饭。茄子去皮后滋味更好,但茄子皮本身是防癌的,于是我妈时常在味道和健康之间摇摆,每次去完皮,都会很郑重地说,其实这个做法不好的,营养流失掉了——她煎黄鱼、爆炒鱿鱼时也这么说。平日干脆利落惯了的妈妈,很少有这样踟蹰的、近乎迷信的时刻,就像她执拗地在微信上给我发养生小常识,在朋友圈分享按摩哪几个穴位可以延年益寿一样。据说这个习惯,可以排入“父母最让你难以忍受的事”榜单的前三名,但说到底,人都是难以忍受的,除非你爱他们。
这次回来,厨房里仍然兵荒马乱,不时响起“水水水”“给我递蚕豆过来”“哎呀你不要挡着我呀待会焦掉了怎么办”,不像做菜,倒像修长城,分秒必争,众志成城。她看到我手里托着个车厘子的盘子,又蹙起眉头:“你怎么一直这样的,正餐不吃,零食不停。”
我嬉皮笑脸地抱住她:“我开开胃呀,等你的响油鳝丝。”
是在脸贴到她的羊绒衫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无声无息地,她也妥协了。机场里有很多励志书籍,有精明干练如杨澜的成功典范,在指点深陷厨房和办公室迷津的女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那些都是昭彰的道理,而人生太过混沌,你自己都辨不出哪一刻,你心底的天平倾向了哪一头。我妈现在做菜手艺越来越精湛了,饭桌上常提的是股票和折扣,很少再说单位里的人事变动。她穿暖色调的大衣,而我小时候,印象中的妈妈,是衣柜里一色黑白灰职业装的人。
不进则退,她选择了退守厨房。
万青有句著名的歌词,问“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说到底,志短只因情长,能把人困在厨房的,从来也只是爱。童年里的妈妈,频繁出差,莫名其妙地走了大半个中国,导致我小学时学唱《鲁冰花》,唱到“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时,共鸣到落泪。后来我妈的山川湖海,成了宁波新寄来的带鱼,山上刚挖到的竹笋,哦,还有我的行踪。她成了上班时关心创业板走势,下班后替我熬乌骨鸡汤的人,看着她熟稔地捏起锅盖的侧影,我也觉得没必要再细问,提前回家做饭等我们的时候,心底会不会有一点凄惶。
要怎么问呢?所有的妈妈们,好像都不擅长邀功,不擅长自我标榜为家庭牺牲,她们寂寞又专注地打理厨房,烤出一笼又一笼喷香的面包,目送你去更邈远的山川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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