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棱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却说贾大少爷因为要报效园子的工程,又想走门子放实缺,两路夹攻,尚短少十万银子之谱,托黄胖姑替他担保,暂时挪借。黄胖姑忽有所触,想着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就是上回书所说黑八哥请吃饭,在座的那个时筱仁时太守。
这位时太守本来广有家财,此番进京引见,也汇来十几万银子,预备过班上兑之后,带着谋干。只因他这个知府是在广西边防案内保举来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到过广西,然而仗着钱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举在内。其实这种事情各省皆有,并不稀奇。至于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军门,一直在边界上带兵防堵。近来为着克扣军饷,保举不实,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奉旨革职,押解来京治罪。这道圣旨一下,早把时筱仁吓毛了。这时筱仁初进京的时候,拉拢黑八哥,拜把子,送东西,意思想拚命的干一干;等到得着这个风声,吓得他把头一缩,非但不敢引见,并且不敢拜客,终日躲在店里,惟恐怕都老爷出他的花样。等到夜里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现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这个岔子,连你都带累的不好,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过一阵再出来的为是。就是我们家叔虽然不怕甚么都老爷,然而你是一个知府,还够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头去说话。”时筱仁听了这话觉着没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许多。
黄胖姑的消息是顶灵不过的,晓得他有银子存在京里,一时不但拿出来使用,便想把他拉来,叫他借钱与贾大少爷,自己于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说道:“人是有一个,不过人家晓得你办这种事情,利钱是大的。”贾大少爷问:“要多少利钱?”黄胖姑道:“总得三分起码。”贾大少爷嫌多。黄胖姑道:“你别嫌多,且等我找到那个人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再讲。”贾大少爷道:“如此,拜托费心了。”当时别去,说明明日一早来听回音。等他去后,黄胖姑果然去把时筱仁找了来,先宽慰他几句,又替他出主意,劝他忍耐几时,所说的话无非同黑八哥一样,慢慢的才说到他的钱:“放在京里钱庄上,以前为着就要提用,谅来是没有利钱的。现在一时既然用不着,何如提了出来,到底可以寻两个利钱,总比干放着好。不比钱少,十几万银子果然放起来,就以五六厘钱一月而论,却也不在少处,大约你一个月在京里的浇裹连着挥霍也尽够了。”一句话提醒了时筱仁,心中甚以为是,不过五六厘钱一个月还嫌少,一定要七厘。黄胖姑暂时不答应他。等到第二天贾大少爷来讨回信,便同他说:“银子人家肯借,利钱好容易讲到二分半,一丝一毫不能少,订期三个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凭据,必须由我手里借给你,将来你不还钱,人家只问我要。老弟,这事情是我劝你办的,好处你得,这副十万银子的重担却在愚兄身上。但是小号里股东并不是愚兄一个,如今要小号出这张票子,你得找个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为的是几个股东跟前有个交代。”贾大少爷一听利钱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宽了半条心。幸亏他会拉拢,亲戚世谊当中很有几个有名望的在京,出钱买缺又是当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为奇,倒反极力怂恿。当时就有几位出来做保。黄胖姑又把时筱仁找了来,由本店出立存折给他,时筱仁更觉放心。但是黄胖姑一口咬定,利钱只有五厘半。时筱仁只好由他。闲话休题。且说贾大少爷钱已借到,又会过八哥几面。八哥满口答应说:“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容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同班引见的会着了好几位。在外头等了三四个钟头,一直等到八点钟,才由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们带了进去。不知道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当下逐一背过履历,交代过排场,司官又带他们从西首走了下来。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又要谢恩,又要到各位军机大人前禀安,真是忙个不了。
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人,究竟放心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见着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召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辩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若问不着,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的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黄大军机。黄大人是才进军机的,你去请教他,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先问:“你见过华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两名话亦没有说出个道理。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生平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那上头见他不动心?无论朝廷有什么急难的事请教到他,他丝毫不乱,跟着众人随随便便把事情敷衍过去;回他家里依旧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头见他不操心?无论朝廷有什么难办的事,他到此时只有退后,并不向前,口口声声反说:“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办的细到,让我老头子休息休息罢!”他当军机,上头是天天召见的。他见了上头,上头说东,他也东;上头说西,他也西。每逢见面,无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着上头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头听不见,只在地下乱碰头。上头见他年纪果然大了,胡须也白了,也不来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办。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乐得不管闲事。大众也正喜欢他不管闲事,好让别人专权,因此反没有人挤他。表过不题。
这日贾大少爷因为明天召见不懂规矩,虽然请教过华中堂、黄大军机,都说不出一个实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两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不应得碰头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来。
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等到下来,当天奉旨是发往直隶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
这几天黑八哥一天好几趟来找他。黄胖姑也劝他:“上紧把银子,该报效的,该孝敬的,早些送进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里头就好替你招呼。”贾大少爷亦以他二人之言为然。当时算了算,连前头用剩的以及新借的,总共有十三万五千银子。当下黄胖姑替他分派:报效二万两;孝敬黑大叔七万两;再孝敬四位军机二万两。余下二万五千两,以二万作为一切门包使费,经手谢仪,以五千作为在京用度。贾大少爷听了甚为入耳,满心满意以为这十几万银子用了进去,不到三个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说此时周中堂虽然告退出了军机,接连请假在家,不问外边之事,然而京报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见奉旨叫贾某人预备召见;召见之后,又奉旨发往直隶补用,又交军机处存记。忽然想着了他,说道:“贾筱芝的儿子乃是我的小门生。他自从到京之后,我这里只来过一趟,以后没有见他再来。明天要请几个门生吃饭,顺便请请他。他这趟进京总算得意,同他联络联络,临走的时候还好问他借两百银子。”主意打定,就顺便多发了一副帖子,约他到宅中吃饭。贾大少爷于这位太老师跟前久已绝迹的了。齐头帖子来的时候,正因为得了军机处存记,晓得是黑大叔同几位军机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请请八哥,托他约个日子带领进宫谢大叔恩典。忽然见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进来,贾大少爷看过,是约明午吃饭。心上一个不高兴,随嘴说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请客,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管家问:“怎么回复来人?”贾大少爷道:“帖子留下,明天推头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复来人不题。
这里贾大少爷忙写信约黑八哥明午馆子里一叙,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时候,刚刚黄胖姑拿了七万银子的银票,又二万银子的报效连费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银子一共只有九万,忙问道:“不是他专为此事问时某人借过十万,怎么你只拿九万来呢?家叔跟前为得要个整数,少了拿不出手。咱们自己人,我不瞒你,有了他,还有咱呢!”黄胖姑一听口音不对,连忙替贾大少爷分辩,说道:“实在没有钱,好容易借了十万,拿一万替他老太爷还了八千银子的帐,余下二千做京里的浇裹。好在他多孝敬,少孝敬,大叔肚子里总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听了甚为失望,面子上顿时露出悻悻之色。
正说话间,门上人传进贾大少爷约明午吃饭的信。黑八哥正是满肚皮不愿意,看了信,随后把信一摔,道:“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黄胖姑见黑八哥动了真气,于是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连连说道:“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总求你担代一二,以后补你的情就是了。……”黑八哥一时虽不愿意,究竟因为他经手的卖买多,少他不得,一时也不便过于回绝他。歇了半天才说道:“胖姑,这遭事亏得是你经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脸;若是换了别人,我早把这九万银子摔在大门外头去了,看你还有脸再到我的门上来!”黄胖姑听说,连忙又作一个揖,道:“多谢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闹着玩,我是禁不起吓的,早已吓了一身大汗,连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贾润孙他请你吃饭,也是他一番盛意,总还求你赏他一个脸,去扰他一顿,等他也好放心。”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下,叫手下人回复来人:“同他说,我明天一准到就是了。”
黄胖姑从黑宅出来,先去拜贾大少爷。见面之后,不好说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脸,怕的是贾大少爷笑他,只好说:“现在里头开销很大,黑大叔拿了你这个钱统通要开销给别人。如今七万银子不够,黑八哥一定不肯收。后来亏了我好说歹说,又私下许了他些好处,他才答应替我们竭力去干。你道办事烦难不烦难?老弟,你幸亏这事是托愚兄经手,倘若是别人,还不晓得如何烦难呢!”贾大少爷自然连称“费心感激”不题。
一宵易过,便是天明。贾大少爷清晨起来,先写一封信给周中堂,推头感冒不能趋陪,等到病好即来请安。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周中堂本来很有心于他,见他不来,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扰他,随手交来人带回一信,说:“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驾。等到清恙全愈,就请便衣过来谈谈。”贾大少爷拆开看过,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自己事情还忙不了,那里有工夫去会他!”说完,把信丢在一旁,自己却到馆子里去请黑八哥吃饭。等到黑八哥来到,贾大少爷先提起:“这番记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意思想求老哥带领进去当面叩谢。”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等我进去说明白了,约好日子再来关照。”贾大少爷不免又是连连称谢。
八哥这天吃饭下来,因事进宫,顺便把贾大少爷要进来叩谢的意思说了。黑大叔道:“贾筱芝的儿子也过于罗苏了。有了机会咱自然照应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里有工夫去会他!”黑八哥见他叔叔推头没有工夫见贾大少爷,生怕出来被贾大少爷瞧他不起,说他连这点手面都没有,面子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气一向是知道的,既然说过没有工夫,也不便一定逼着他见。只好一声不响,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约摸有半点多钟。他叔子见他不走,又不言语,便说道:“你得了姓贾的多少钱,这样的替他帮忙?”八哥走上两步,朝他叔叔打了一个千,说道:“侄儿替人家经手事情,一向不敢问人家多要一个钱。大叔只管查问,倘然侄儿多拿了一个钱,听凭大叔要拿侄儿怎么办就怎么办,侄儿是死而无怨。现在贾筱芝的儿子,他这银子是的的确确的借来的。如今侄儿把他带进来,叫他见过大叔一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银子给他的那个人听见了也放心,晓得他这银子已经交了进来,不久总要得好处的。”黑大叔道:“难道银子放在我这里,他们还不放心吗?”八哥道:“放心还有甚么不放心,就是侄儿替人家经手,至今也不止一次了,何曾误过人家的事。但是咱们的卖买是一年到头做的,来京引见的人,有几个腰里常常带着几十万银子?不过也是东挪西借,得了缺再去还人家。如今并不是要大叔马上给他好处,只求大叔赏他个脸,再见他一面,人家出了银子,心上也就安稳了。
黑大叔一听这话不错,但是一时自己又掉不过脸来,只好说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正没有经过事!七八万银子算得什么,只顾来同我缠!我若是不答应你,怕的你今天没有脸出去;就是出去了,也见不得姓贾的。现在你去同他说罢,叫他后天来见我。”说完,黑大叔踱了进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圣旨一般,出来之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黄胖姑,叫黄胖姑转谕贾某人,叫他后天一早前来伺候,一同进去,不得有误。黄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又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特地叫人把个贾大少爷找了来,郑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话传给了他。
贾大少爷自然感激不尽。等到回家,刚跨进门,只见管家拿了一张大名片进来,上面写着:“候选知县包信”六个小字。贾大少爷看过,连说:“我并不认得此人,……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管家道:“家人也问过他。他说他的胞兄是华中堂那的的西席。他晓得老爷不久就有喜信,本已求过中堂,要荐到老爷这里来,是中堂叫他今儿先来的。”贾大少爷道:“有信没有?”管家道:“家人亦问过他:‘既然是中堂荐来的,应得有中堂的荐信。’他说:‘没有。’又说:‘等你们大人见了面,他自然晓得的。’”贾大少爷道:“不要是撞木钟罢!既然是华中堂荐来的,多少一个条子总有,为什么空着手来见我呢?”既而一想:“他说我不久就有什么喜信,或者果是他们老夫子的兄弟,打着中堂的旗号前来找我,也未可定。我不如请他进来,见机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声“请”。
撞木钟:这里指骗人。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进来,却是靴帽袍套。贾大少爷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会,惟恐他果是华中堂荐来的,或者中堂真有什么吩咐,生怕简慢了他便是简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服去会他,设或他并不是中堂什么世交故谊,岂不是我自己亵渎自己。而且他是知县,我是观察,毕竟体制所关。”想了一会,于是仍旧穿着便衣,叫家人取过一顶大帽子戴上,然后出来相见。那姓包的见面之后,立刻爬下行礼。贾大少爷虽然一旁还礼,却先爬起来。等到坐定,动问“台甫、履历”。姓包的自称:“贱号松明。敝省山东,济宁州人。卑职的胞兄号叫松忠,是前科的举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馆。卑职原先也在京城坐馆,去年由五城获盗案内保举了候选知县。往常听见家兄说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马上得实缺的,所以卑职就托了卑职的胞兄求了中堂,想来伺候大人,求大人的栽培。”
贾大少爷道:“你见过中堂没有?”包松明道:“见是见过几面。”贾大少爷道:“中堂有信没有?”包松明道:“卑职原想求中堂赏封信。昨天见着中堂,中堂说:‘你先去见他,我随后写信送来。’所以卑职今天来的。后来卑职出来的时候,中堂叫带个信给大人。”贾大少爷一听中堂托他带信,不禁又惊又喜,忙问:“中堂有什么见谕?”包松明道:“中堂说大人上回送的那对烟壶,中堂很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拿出来比了一比,竟没有比过这一对的。但是中堂的意思,很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才好,该多少钱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贾大少爷一听中堂赏识他的烟壶,立刻眉花眼笑,晓得包松明与中堂交非泛泛,所以才把这话交代于他。于是同包松明言长言短,又要留他在寓里吃饭。又说:“本来兄弟久慕得很,极想常常请教一切。”又说:“现在兄弟还未得缺,一切简慢,将来外放之后,另外尽情。”又问:“贵寓在那里?宝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这儿一块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此,一一答应,连说:“家眷不在这里。……”贾大少爷便吩咐管家:“立刻把西厢房王师爷的床移在下首你们门房里,王师爷住的地方另外摆张床,去把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即刻就去,不准躲懒。要是误了包大老爷的差事,你们这些王八蛋一齐替我滚出去!”张罗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别,说:“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复过命,回来就搬过来。”贾大少爷又再三叮咛了几句,方才进来。
他一心只想着包松明说中堂赏识他的烟壶,晓得银子没有白化,不久必有好处,却忘记把“中堂还要照样再弄一对”的话味一味。一团高兴,便想去告诉黄胖姑。忙唤套车,到了前门大栅栏黄胖姑开的钱庄上,会着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听了,只是拿手摸着下巴颏,一言不发。贾大少爷莫明其妙,忙又问道:“包松明说的话很有道理,的确是中堂荐来的,但是怎么连个荐条都没有呢?”黄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这些事情岂肯轻容易落笔。你送他烟壶,他都肯同姓包的说,这姓包的来历就不小。你如何发付那姓包的呢?”贾大少爷便把留他住的话说了。黄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后头那句话,你懂不懂?”贾大少爷茫然。黄胖姑道:“中堂的意思,还要你报郊他一对呢!”贾大少爷道:“我报效过了。”黄胖姑:“我也晓得你报效过了。他说中堂心上还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他不是点着了你仍旧要你孝敬他?倘若不想到了你,他为什么要把这话叫姓包的来传给你呢?”贾大少爷听了这话,手摸着脖子一想,不错,踌躇了半天,说道:“银子多也化了,就是再报效一对也有限。但是到那里照样再找这们一对呢?”黄胖姑沉思了一会,道:“你姑且再到刘厚守铺子里瞧瞧看。”贾大少爷一听他话不错,好在相去路不多远,立刻坐了车去找刘厚守。见面寒暄之后,提起要照前样再买一对烟壶。刘厚守故作踌躇道:“我的大爷,前一对还是彼此交情让给你的,叫我那里去照样替你去找呢?现在的几个阔人,除掉这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谁?”贾大少爷正想告诉他原是华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借此敲竹杠,话在口头仍旧缩住,慢慢的道:“是我自己见了心爱,所以要照样买这们一对。”刘厚守是何等样人,而且他这店就是华中堂的本钱,他们里头息息相通,岂有不晓得之理。他既不谈,也不追问,歇了一会,说道:“有是还有一对,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几年才弄得这们一对,原想留着自己玩,不卖给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说不得了。”贾大少爷一听他还有,不禁高兴之极,连说:“如蒙厚翁割爱,要多少价钱,兄弟送过来就是了。……”刘厚守只要他一句话,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间屋里,开开抽屉,取了出来,交给贾大少爷。
贾大少爷托在手中一看,谁知竟与前头的一对丝毫无二。看了半天,连说:“奇怪!……怎么与前头买的一对一式一样,竟其丝毫没有两样呢?”刘厚守立刻分辩道:“这一对比那对好,怎么是一样?前头一对你是二千两买的,这一对你就是再加两倍我亦不卖给你。”贾大少爷道:“依你要多少?”刘厚守道:“一个不问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你拿八千银子来,我卖给你。”贾大少爷道:“倘然是另外一对,果然比前头的一对好,不要说是八千,连一万我都肯出。现在仍旧是前头的一对,怎么要我八千呢?”刘厚守道:“你一定说他是前头的一对,我也不来同你分辩。你相信就买,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说着,把对烟壶收了进去。
贾大少爷坐着无趣,遂亦辞了出来,仍旧赶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见面就问:“烟壶可有?”贾大少爷道:“有是有一对,同前头的丝毫无二。据我看起来,很疑心就是前头的一对。”黄胖姑不等他说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对,就该买了下来。”贾大少爷道:“价钱不对。”黄胖姑问:“多少价钱?”贾大少爷道:“他问我要八千。”黄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贾大少爷忙问其故。黄胖姑叹一口气道:“咳!你们只晓得走门子送钱给人家用,连这一点点精微奥妙还不懂得!”贾大少爷听了诧异,一定要请教。黄胖姑便告诉他道:“你既然认得就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给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说到这里,贾大少爷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说道:“仍旧要我二千也够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贵了些。”黄胖姑把头一摇,道:“不算多。他肯说价钱,这事情总好商量。”贾大少爷还要再问。黄胖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们快去买了下来,再配上几样别的古董,仍上托刘厚守替我们送了进去。老弟,不是愚兄夸口,若非愚兄替你开这一条路,你这路那里去找呢?”说着,两人一块儿坐车,又去找到刘厚守,把来意言明。刘厚守嘻开嘴笑道:“我早晓得润翁去了一定要回来的,如今连别的东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时,乃是一个搬指、一个翎管、一串汉玉件头,总共二千银子,连着烟壶,一共一万。贾大少爷连称“费心。”黄胖姑便说:“银子由我那里划过来。”当下又议定三千两银子的门包,仍托刘厚守一人经手。
诸事就绪,贾大少爷方才回寓,下车进门便问:“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没有?”管家回道:“搬了来了。”又问:“床铺好了没有?”管家回道:“王师爷出去了,家人们不好拆他的床,等他回来才好动他的。”贾大少爷便骂:“混帐王八蛋!你们吃我的饭,还是吃姓王的饭!”管家们不敢做声。贾大少爷又问:“包大老爷来过没有?”管家们回:“来过一次,又去了。”贾大少爷又骂管家:“不会办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们那一门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头说,一头走到师爷住的屋里,亲自动手去掀王师爷的铺盖。管家们也只好帮着下帐子,卷铺盖。贾大少爷直等看着把包老爷的帐子挂好,被褥铺好,方才走去。
列位晓得这位王师爷是个什么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贾臬台做浙江粮道时,书院取过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门,也无非竭力仰攀,以图后来提拔的意思。贾臬台倒也很赏识他,就把他带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门里。齐巧儿子得了保举进京。贾臬台就把这人交代儿子道:“你把他带了去,有什么往来信札,请客帖子,可以叫他写写。”因此,他所以才跟了贾大少爷进京,上文说的一位代笔师爷就是他了。只因他的为人过于拘执了些,所以东家不大喜欢。他是杭州人,说起话来,“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点上不得台盘,所以东家更觉犯他的恶,意思想辞他馆,打发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这天贾大少爷因他不在家,又急于要巴结包老爷,所以趁空自己动手掀他的铺盖。谁知掀到一半,他刚刚从外头回来,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见是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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