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弹章林润参逆党 改口供徐阶诛群凶
词曰:
风雨倾欹欲倒墙,旧弹章引新章。覆巢之下无完卵,宰相今成乞丐郎。
改口供,奏君王,安排利刃诛豺狼。霎时富贵归泉壤,空教磷火对寒霜。
——右调《思佳客》。
话说明帝降了锁拿严世蕃旨意,这日刑部即将本内有名人犯一一传去。也不敢将他下监,俱安顿在大堂傍边空闲屋内。
各官俱送酒席。次日早,明帝御偏殿,严嵩免冠顿首,痛哭流涕,诉说平日治家严肃,从不敢纵子孙并家奴等为非。明帝笑道:“国家事自有公议,俟三法司审拟后,朕自有道理。”
严嵩含泪退下。过了十二三天,法司还未审明回奏。只缘严嵩势倾中外,又兼三法司内,到有一半是他父子的党羽。不但不敢将世蕃等加刑,就是家人阎年,连重话儿也不敢问他一句。严世蕃到口若悬河,力辨事事皆虚。只求参奏,也将邹应龙革职对审。三法司见旨意严切,诚恐明帝喜怒不测,又不敢将应龙参奏。因此日日挨磨,只等严嵩于中斡旋了事。
一日,吏部尚书徐阶有本部要紧事件,面奏请旨,在宫门等候。太监乔承泽传他入去,到一小屋内,明帝独坐,徐阶跪伏面前。明帝笑着教他起来,赐坐。徐阶谢恩坐了。明帝问了回吏部事务完毕,正欲退出,明帝道:“御史邹应龙参奏严世蕃等,朕着拿交刑部会同三法司审讯,怎么半个多月,不见回覆。想是人犯未齐么?”
徐阶跪奏道:“此事有无虚实,只用问严世蕃、阎年便可定案。余犯即有未到的,皆可过日再问。”
明帝道:“卿所言极是。怎么许久不见回覆?”
徐阶故作无可分辨之状,伏首不言。明帝大怒道:“朕知道了。想是三法司惧怕严嵩比朕还加倍么?”
徐阶连忙叩头,又不回奏一语。
明帝道:“卿可照朕适才话,示知三法司。再传旨,着锦衣卫陆炳同三法司严刑审讯,定拟速奏。若少有瞻徇,与世蕃等同罪。”
徐阶唯唯退出。到内阁,将明帝大怒所下旨意,写了片纸,差内阁官示知三法司并锦衣卫这几处衙门。
严嵩见了这道谕旨,大是惊惧。又见传旨的是徐阶,就知道是徐阶有密奏了。连忙回家,备名帖,请徐阶午间便饭。徐阶也怕严嵩心疑,只得拨冗一到。严嵩亲自接到大门院中,让徐阶到自己住的内房坐下。徐阶问:“有别客没有?”
严嵩道:“止是大人一位。”
少刻,酒肴齐备。见执壶捧杯,都是些朱颜绿鬓少年有姿色妇人。内中他儿子世蕃的侍妾,到自多一半。
这是严嵩恐徐阶与他作对,又深知他是明帝信爱之人,这许多妇女内,若徐阶看中那几个,便是他儿子的小女人,他就于本日相送,总以长保富贵为主。这也是他到万无奈何处才想出这条主见,要打动徐阶。严嵩捧一杯酒,亲自放在徐阶面前,随即跪了下去。慌的徐阶也陪跪在一边,说道:“老太师太忘分了,徐阶如何当得起!”
严嵩哭着说道:“老夫父子蒙圣恩隆施过厚,久干众恶,朝中文武大臣,惟大人与嵩最厚。今小儿世蕃同孙鹄、鸿,也平白下在狱中。诸望大人垂怜,倘邀福庇瓦全。我父子尚非草木,我还是可以报答大人的人。”
徐阶心里骂道:“这老奸巨滑的奴才,又想出这样个法儿牢笼我。”口中连连说道:“老太师请起,徐阶有可用力处,无不尽命。长公大人,不过暂时浮沉,指顾便可立白。太师只管放心,晚生今早是因本部事件,候旨宫门,并未见圣上。系太监乔承泽传旨于晚生,晚生传旨于内阁。老太师毋生别疑。”
严嵩佯问道:“今日大人还到宫门前么?老夫那里晓得,并连大人传旨的话也不晓了。老夫今日请大人,是为小儿下狱,共商解救之法。大人如此表白,到是大人多疑了。”
说罢,又连连顿首,然后一同起来。
徐阶陪跪了这大半晌,心上越发不快活。肚里骂了许多无耻的老奴才。于是两人对坐,酒菜齐行。烹调的色色精美,有许多认不出的食物。席间,又请教救世蕃之法。徐阶初时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怎当得严嵩苦苦相逼,只得应承在明帝前挽回。
严嵩方才心喜,出席顿首叩谢。在严嵩的意见,也不望徐阶帮助,只求他不掇弄就罢了。今见许了挽回,便叫过众妇女,尽跪在徐阶面前,以家口相托,说了多少年老无倚、凄凉可怜的话。又请徐阶于众妇人中,拣选五六个服侍之人,倘邀垂爱,今晚即用轿送去。徐阶辞之至再,严嵩又让之至再。鬼弄到定更时,见徐阶决意一个不要,方放徐阶回家。又亲自送到轿前,看的坐了轿才歇。
次日,陆炳同三法司会审,止将阎年、罗龙文各夹了一夹棍,拣了几件贪赂的事,问在他两个身上,拟发边地充军。严世蕃止失查家人犯赃,罗龙文系与阎年做过付,与世蕃无干涉。
也不敢拟他罪名。请旨定夺。凡应龙所参项治元并严鹄骚扰驿地等事,皆付于虚。疏入,明帝也有些心疑,将世蕃并其子严鹊发遣雷州,余俱着发烟瘴地方充军。还是体念严嵩,开恩的意见。过了两日,又下特旨:严鹄免其发遣,着留养严嵩左右。
这两道旨意传出,大失天下人心。都说严世蕃等罪大恶极,怎么止问个发遣?还将严鹄放回都中?将三法司并锦衣卫这几个审官,骂的臭烂不堪。为他们徇情定拟,以实为虚。
此时惟副都御史黄光升、锦衣卫陆炳,愧悔欲死。因此朝中又出了几个抱不平的官儿,连名题参严嵩。明帝将严嵩革职,徐阶补了大学士缺。众人越发高兴起来,又出来几十个打死狗的,你参一本。我参一本。还有素日在严嵩父子门下做走狗的人,也各具名题参,又将以前参过严嵩父子的诸官,或被害,或革职,或抄没,或遣发,俱开列名姓,如童汉臣、陈玤、陈绍诗、谢瑜、叶经、王宗茂、赵锦、沈良才、喻时、王萼、何维伯、励汝近、杨继盛、张翀、董传策、周铁、赵经、丁汝夔、王忬、沈练、吴时来、夏言等。俱请旨开恩,已革者复职简用,已故者追封原官,抄没者赏还财产,现任者交部议叙。又将严嵩父子门下党恶,大小官员,开列八十余人。已故者请革除,追夺封典,现任者请立行斥革。或连名,或独奏,闹了二十余天。通是这些本章。闹的明帝厌恶之至。到反念严嵩在阁最久,没一天不和他说几句话儿,一旦逐去,心上甚不快活,不由的迁怒在邹应龙身上。
一日,问徐阶道:“应龙近日做什么?”
徐阶道:“应龙在通政司办事。”
明帝怒道:“是你着他做通政司么?”
徐阶顿首道:“臣何许人,敢私授应龙官爵?陛下下旨,二部朱批,现存内阁。”
明帝听了,原是自己放的官职,也没法逐应龙。
复向徐阶道:“近来朝中诸官无日不参奏严嵩父子,严嵩朕已斥革,世蕃业经发遣,他们还喋喋不已,意欲将严嵩怎么?嗣后再有人参严嵩父子者,定和邹应龙一同斩首。”
诸官听了这道严旨,方大家罢休。应龙因明帝有徐阶私授通政司之说,仍旧回都察院去。都察院因已出缺,补授有人,不敢留应龙在衙门内,应龙才弄的两下不着。徐阶闻知,将应龙请去,说道:“你的话,我前已奏明,你若回避,到是违旨了。”
应龙听了这话,又复到通政司任中,京师传为笑谈。俱言已倒了的严嵩,其余宠尚如此利害。一则见参他之难,二则见明帝和严嵩也是古今人解说不来的缘法。
再说林润自巡按江南后,到处里与民除害,豪强敛迹,大得清正之誉。那日办完公事,阅邸抄,见应龙参世蕃本章,已奉旨将严世蕃等拿送法司审讯。应龙又升了通政司正卿,不竟狂喜道:“有志者,事竟成也!”
过些时,知将世蕃等遣发边郡,又过些时,知将严嵩革职。虽然快活,到的心上以为未足。
一日,在松江地方,风闻严世蕃、阎年等,或在扬州,或在南京,日夜叫梨园子弟唱戏,复率领许多美姬游览山水,兼交接仕宦,藉地方官威势,凌虐商民,并不赴配所。林润得了这个信儿,即从松江连夜赶回扬州,便接了三百余张呈词,告严世蕃并他家人严冬,率皆霸占田产,抢夺妇女等事。林润大怒道:“世蕃等不赴配所,已是违旨。复敢在我巡历地方生事不法,真是我不寻他,他反来寻我!”
于是连夜做了参本,上写道:
巡按江南等处地方监察御史臣林润,一本为贼臣违旨横行,据实参奏事。窃严嵩同子世蕃,紊乱国政。数年来颐指公卿,奴视将帅,筐篚苞苴,辐辏山积。忠直之士被其陷害者,约五十余人。种种恶迹,俱邀圣鉴。严嵩罢归田里,世蕃等各遣发极边。讵意世蕃等不赴配所,率党羽阎年、严冬、罗龙文、牛信等,在南京、扬州二地,广治府第,日役众至四千余人。且复乘轩衣蟒,携姬妾并梨园子弟,行歌通衢。每逢夜出,灯火之光,照耀二十余里。更复招纳四方亡命,以故江洋大盗,多栖身宇下,致令各府县案情难结。仍敢同罗龙文诽谤时政,不臣已极。其霸民田产、夺民妻女,尚其罪之小者也。臣巡历所至,收士庶控伊等呈词,已三百余纸。率皆藐法串奸,干犯忌讳等事。似此违旨横行之徒,断难一刻姑容。请旨即行正法,并抄没其家私。天下幸甚!谨奏。
这本到了通政司,邹应龙看后大喜。知林润系徐阶门生,随即袖了,到徐阶家来。直等至灯后方回,应龙见后,将林润参本取出,着徐阶看视。徐阶看完,问应龙道:“老长兄以为何如?”
应龙道:“此本情节参的颇重,严嵩父子恐无生理。”
徐阶摇着头儿笑道:“复行拿问必矣,死犹未也。俟世蕃等到日,我自有道理。”
应龙别了回来,将此本连夜挂号,次早送入。
午间有旨:着林润知会本地文武,将严世蕃等即行严拿,毋得走脱一人。星速解交刑部,并将江南所有财产,藉没入官。家属无论老幼,俱行监禁。再行文江西袁州并各府州县,查其有无寄顿,不得私毫徇隐,致干同罪。
此旨一下,中外称快。只二十来天,即将世蕃等并从恶不法之徒二百余人,陆续解交刑部。又于扬州、南京并严嵩祖籍三处,抄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千万余两,珠玉珍玩,又值数百万两。抄得阎年、罗龙文亦各二十余万、十数万不等。田产尚不在算内。闻者无不吐舌。明帝看了严嵩家私清册,并三处总数,大为惊异。立即传旨于江西抚臣,将严鹄在本地正法。
到审时,将世蕃等提出监内。三法司还是旧人,审却不是旧日的审法了。将严世蕃等五刑并用,照林润所奏,事事皆问实。惟诽谤时政并窝藏江洋大盗,世蕃同罗龙文叠夹三四次,死不肯承认。副都御史黄光升,将世蕃等口供先送徐阶看阅。
徐阶道:“诸公欲严公子死乎?生乎?”
光升道:“欲此子死久矣。”
徐阶道:“口供内止治第役众,乘轩衣蟒,并霸产奸淫等事,连诽谤时政一款,还没有问在里面。焉能死严公子也?依我意见,将口供内加两条,言世蕃听其党羽彭孔诏以南昌地有王气,世蕃霸盖府第居住。又言罗龙文曾差牛信暗传私书于倭寇,约他直捣浙江平湖为内应。加此二条,不但严公子立死,即严嵩亦难逃法网。”
光升道:“林巡按原参内没有这些话,世蕃等亦断断不肯承认,奈何?”
徐阶笑道:“我也知道原参内没有这话。难道当审宫的就不会说是余外究出来么?不管他承认不承认,竟硬替他添到口供内。圣上见此二条,必大怒恨,无暇问其有无也。”
光升听了,得意之至,拿回原供与三法司,共商启奏不题。
再说世蕃连日受刑,见三法司将他们诸人口供议定,背间笑向阎年、罗龙文道:“我们又可以款段出都门矣。家私虽抄去,我还有未尽余财,尚可温饱几世,不愁做一大富翁。”
罗龙文道:“我们口供内只诽谤时政和容隐大盗未招成,余事俱皆承认。按律问拟,决无生理,怎便说到款段出都门话?”
世蕃又笑道:“你们那里晓得?圣上念我父主事最久,得罪人处必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既已抄没家私,便要怜我父子栖身糊口无地,早晚定有恩旨,连充发也要免的。你们只管放心,断不出我所料。”
要知严世蕃相貌,极其不堪——按《明史》传文所载,是个短项肥体、眇一目的人——他却包藏着一肚子才情。凡普天下大小各缺,某地出产何物,某衙门一年有多少进益,虽典史、巡检、闸坝微员缺之美恶,皆明如指掌。明帝常写出隐语,人皆不解,他一看便了然,即知明帝欲行何事。诏书青词,皆他替严嵩所拟。严嵩事事迎合上意,皆此子所教。后来世蕃做到工部侍郎,又兼上宝司事。位既尊了,便日事淫乐,无暇替严嵩谋画。因此年来严嵩屡失帝宠,正是成全乃父是他,败坏乃父也是他。他今日说款段出都门话。实是有八九分拿手,并不是安顿阎年等之心。后来有人替他打听,说将口供内加了前两条,世蕃放声大哭。龙文等再三问他,他也不说所哭原故。只言“死矣”两字而已。是世蕃最能揣夺明帝之心。偏遇着徐阶揣夺也不在他下,他两人做了对头,世蕃从何处活起?
三法司将世蕃、罗龙文、牛信定了为首谋逆,凌迟处死;彭孔诏、阎年、严鸿、严冬为从,立斩;余党或问拟斩绞监候,或军徒遣发,轻重不等。明帝果然大怒,传旨将世蕃、严鸿、罗龙文、阎年、牛信、彭孔诏、严冬七人,无分首从,皆立即斩决。又敕下江西文武大员,不许放严嵩出境。天下人闻之,无不大悦。
这时严嵩无可栖止,日在祖茔房内居住。起先还有几个家人侍妾相伴,到后来没的吃用,侍妾便跟上家人逃散去了。止留下严嵩一个,老无倚赖,每饿到极处,即入城在各铺户、各士庶家,要些吃食,还自称为太师爷。大要与他的,也不过十分之二三。更有可怜处,人若问他:“何以到这步田地?”他只是摇头,却说不出“冤枉”二字,并被人陷害话来。还有那些口头刻薄人,拿点酒食东西,满嘴里叫他“太师、老爷”,和他谈心,偏说他儿孙长短话,说的他苦痛起来,到落泪时,便劝他自尽。严嵩未尝不以自尽为是,只是他心里还想着明帝一时可怜他,赏他养老的富贵,因此自己就多受些时罪了。
次后朝中追索严党,内外坏了许多官。本地文武听得风声利害,于大街小巷,各贴告示。有人和严嵩私语,周济一衣一食者,定照违旨拿究。谁还敢惹这是非?可怜严嵩,位至太师,享人间极富极贵四十余年,虽保全了个首领,却教五脏神大受屈抑,就是这样硬饿死了。死后,连个棺材没有。地方和保甲用席一领,卷埋入土,落了这样个回首。可见贪贿作恶害人何益?这都是外而邹应龙、徐阶、林润,内而袁太监、蓝道行、乔承泽,才成就了他父子、祖孙一家男妇结果。后来应龙仕至尚书,林润禀明林岱,上本归宗,也仕至尚书。林岱念桂芳年老,亦且相待恩厚,止上本移封本生父母。将长子、第三子俱归继本生父母,以承宗桃。留第二子接续桂芳一脉。朱文炜夫妇,俱富贵白头到老。这几家互结婚姻,而冷逢春更是富贵绵远。
正是:
一人参倒众人参,参得严嵩家业干。
目睹子孙皆正法,衰年饿死祖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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