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形山黄祜为害 鼎月桥白檖生花
紫光行至大道,夕阳将坠,行人杂沓而归。睹其忙促情形,即访寺观以栖身,亦无心于详述。挺立片刻,急闻身后有歌唱声,回首视之,乃一小僧,不疾不徐,缓款而至。紫光笑容可掬,低声询曰:“小当家何往?”小僧曰:“在馆攻书,放学归剎也。”紫光曰:“贵剎何名,在于何地?”小僧曰:“贱剎名‘宝塔寺’,前面丛林即是焉。”紫光曰:“剎内当家几位?”小僧曰:“只吾与师耳。”紫光曰:“吾师徒三人,意欲借宿宝庵,不知尔师肯容纳否?”小僧曰:“吾师为人大概,剎右系往来坦道,行商过客不能归市者,每借吾剎以宿之。吾观尔衣冠,道者也,僧道原属同流,借宿一宵复有何难。”紫光曰:“如是,汝可在此等候片时,吾告与师知,即偕汝去,以免迷途待问,又费踌躇。”小僧日:“天色不待矣,尔其速告尔师。”紫光诺,转告三缄。
师徒忙忙逞步前来,小僧导以归剎。三缄瞩目,见剎系新建,不过二三年之久。进了首重,竟至禅房,老僧迎,命小僧献茗设斋待之。饮罢斋筵,小僧导东厢安宿而出。三缄谓狐疑曰:“吾弟子中,别吾不虑,惟三服三反四复,始收吾门,自碧玉山分散以还,不觉几易春秋,未识鬼心还是道心否。”狐疑曰:“吾见与师同行,慕道甚切,谅彼欲成仙品,鬼心不复存矣。”师徒谈至更三,各归榻所习功,不必重说。
且说釜形山素有一妖,乃黄鱼修成,号曰“黄祜”。前无道法时,尚觉安份。自修成人体,恃彼道法高妙,能唤雨呼风,兼能变化形躯,隐现莫测,因而不畏天律,滋事多端。其先肆虐山精,凡女妖色美者,占娶为配,如蟒属、獐属、鹿属,业娶七八女妖,于釜形洞中恣意淫荡。山右芙蓉一株,已成花精,容貌甚丽。黄祜常欲占娶,奈彼抵死不从。于是累与战争,几使花精潜身无地,欲迁他所而本根在此,又移易不能。
时值春初,黄祜谓群妻曰:“趁今春气和暖,吾命汝等到芙蓉花妖处,善下说词,劝为吾妻。如其弗允,吾必与之决一死战,誓不伊配而不休也。”群妖领命辞行,来至芙蓉洞内。
芙蓉见是黄祜妻妾,知来顺说婚姻,不得已而陪着笑面曰:“众姊姊奚自?”群妖曰:“今当春和气暖,无事游玩,不意蓉花妹妹贵洞在兹,故入洞中一为拜谒。”蓉花曰:“姊姊等以‘拜谒’二字加及妹身,恐将为妹折坏矣。”群妖曰:“蓉花妹妹夫郎为谁?想汝全身馥气袭人,人人都欲相近,其所匹配者,谅是天上文星。”蓉花曰:“姊姊等不知吾意。吾欲修成仙品,此生誓不配人也。”群妖曰:“世上哪个女子不愿有家,妹妹之言,不过未遇美郎君耳。如我辈所配黄祜,人品俊秀,蓉花妹妹何不与吾同配此妖,以为终身护卫。”蓉花曰:“吾前言誓不配人者,本真实语,非故为是说,以自饰于一时也。众姊姊胡不谅而出此言乎?”群妖曰:“汝如执傲不从,汝身自此恐无宁处矣。”蓉花曰:“吾惟待以一死,岂似朝秦暮楚之辈,徒好风流,以丧廉耻。”群妖曰:“为好而来,反受詈骂,吾等归洞诉与黄祜得知,俾彼持绳束归洞府,拜完花烛,那时吾辈始以言语羞之。”蓉花曰:“如吾肯配黄祜,羞之任尔,面不添赤焉。”群妖归,将蓉花所言实告黄祜。黄祜怒甚,手持梳云铁板,乘风而至蓉花洞前,大声叫骂曰:“吾恐汝一人在此,为他妖所欺,低着身儿与汝为配。汝何妄自高大,反以恶语凌吾,吾誓必将汝束回,与吾为妻。如再出不逊之言,管叫汝立毙于梳云板下。”詈毕,竟抵洞门,怒目挺立。群女妖各持宝器,四面围之。蓉花暗设一计曰:“黄将军等暂退数武,容吾三思。”黄祜曰:“速速筹量,吾退一二里之遥以待汝。”殊意黄祜刚退,蓉花手提碎骨金剑,乘风出洞,直向紫泉山左而投。黄祜见蓉花遁去,遂命诸妖四维布下天罗,执板驰追。蓉花转身与之力战,黄祜自恃前累获胜,不在意中,讵料蓉花乘隙一剑,已中左膀。黄祜退下,急吞精气数口,又来追逐。群妖女穿连接战,战到日夕方休。自此蓉花不敢归洞,宿于紫泉山上。潜身林内,独坐石台,暗想:“遇此冤缠,孤栖无助,如何解得?”在山宿了一夕,心忙意乱,常常防着黄祜,左顾右盼,持剑自卫焉。
三服在紫泉洞里,将功习后,偶尔念切三缄,潸然泣下。
女蟒见而询曰:“道兄何故愁容满面,其以道妹不足为教乎?”三服曰:“非也。”女蟒曰:“既非为妹不足教,泪痕常在目前者,何哉?”三服曰:“吾自与师碧玉一别,屈指已过三载,思及当日道兄道弟同游济济,师训时聆,而今寂然无声,能不泣下?”女蟒曰:“道兄有此情思,在洞不堪忧闷,胡弗出得洞外,山外闲游,以壮奇观,庶可愁怀免却。”三服曰:“道妹能同去否?”女蟒曰:“愿偕道兄一游。”言已出洞,四下观望。
正值黄祜寻访蓉花,访至紫泉山腰,瞥见坐于石台,暗暗持索向前,突然已束其膊。蓉花与彼撑持半日,不能脱身,久之撑持愈力,妖风骤起。女蟒曰:“三服兄,汝听风声乎?”三服曰:“风声在于何地?”女蟒曰:“似在山半。”三服曰:“如是盍往观之。”遂与女蟒寻思而至,远见一男一女相扭撑持。三服上前,吼曰:“何处妖物,在此胡为?”蓉花悉诉占娶之由。黄祜诬言已许吾躬,又另与他妖相配,故心不服,特来擒归。三服曰:“女不乐配,愿守贞操,理宜保之,何得占娶?”黄祜曰:“妖部行事,各有各志,汝毋管闲。”愈与蓉花撑持不怿。三服持锤在手,怒向黄祜劈头打下。黄祜大叫一声,滚下山岗,群妖护卫而去。蓉花起,拜谢三服。三服曰:“此妖未收,如归旧所,难受罗织,不若随至吾洞,拜为兄妹,传汝入道之方。他日得遇吾师,同拜门墙,炼修大道。”蓉花喜甚,遂偕入洞,与女蟒一同结拜。三人自是在洞修炼,时访三缄消息不提。
前言蜻飞子居江月镇抚琴化世,兼与民间驱怪除妖,以积外善,不知不觉已在镇内二载有余。一日辞别镇中老少,欲行他方,合镇居民苦留再住。蜻飞子念师心切,暗里逃禅。来至鼎月桥,见此桥形俨如鼎峙,桥上皆市,不绝行人。蜻飞子暗自谋曰:“此地密密人烟,与江月镇无殊,正为积功之所。”遂将身一扭,仍化瞽者,抚琴而歌。到夕阳将坠时,手持竹杖,沿街行走,其意在访三缄也。无何行至桥头,小艇蚁集沙洲,声声唤渡。岸上有一大树,其粗如桶,士农商贾常排牲醴拜跪树下,彼去此来。蜻飞子思曰:“树,植物也,何灵应如是,是必有所以假之者。但不知人礼是树,胡以若此其勤,其殆祸福乎人,因而邀士民之敬欤?”于是独坐桥头,用目偷觑,乃一红眉绿面汉子,立于树前。凡献醴牲,以两手攫拿而食。蜻飞子曰:“贪人酒脯,必非正神,究不识若何作为,能令人皆敬礼。吾且在此细细访之。”
移时来一老叟,亦坐于蜻飞子之侧。蜻飞子曰:“老翁何来?”叟曰:“往市香炬,以祀檖树耳。”蜻飞子曰:“檖树人乎,物乎?”叟曰:“檖树非他,即桥前岸上之大树也。”蜻飞子曰:“树乃植物,毫无知觉,祀彼何为?”叟曰:“他树则蠢然无知,是树善能祸人,乌可轻视。”蜻飞子曰:“如何?”叟曰:“此树生花,花气闷人,得其气者必病,如常祭以牲醴,则花不乱放而家家安矣。偶有不到,花生满树,遍乡老幼男女必多受病而亡。”蜻飞子曰:“胡不将此檖树和根伐之?”叟曰:“吾乡一士子不信是树灵应,持斧砍伐,刚伐一二斧,立刻昏绝。仆人负归家内,渐渐病染妻儿,其子祭以猪羊,家乃安泰。然此树灵应,不惟伐始得祸,即祭祀仪礼稍未恭洁,皆受祸焉。”蜻飞子曰:“如是,尔方有此檖树,士民不堪啰唣矣。”言罢,老叟辞去。蜻飞子缓缓归来,寻剎安身,欲诛檖精,以除民害。寻至市后,得一仙姬阁,地势幽雅,青松翠竹,林茂而深。入阁视之,内只一僧,年约半百,与言借居数日,僧亦欣然。蜻飞子自居阁内,日则抚琴化世,夜则趺坐习功。他日忽闻闷绝气,问诸阁僧。僧曰:“桥头檖花满树皆放也。”蜻飞子曰:“前三日吾在桥头打坐,睨视此树,片花未有,何今即放满树乎?”僧曰:“檖花开谢无时,忽然而开,忽然而谢,其开也必有所触,其谢也必有所安。但今兹一开,是地人民又不知要死几许。”蜻飞子曰:“檖树亦为灵物,真神仙不啻也。”因思此树不识何妖所凭,是夜更深,化为妖类,乘风偷至树下。
树精见风声大作,将身现出,手持月斧,吼曰:“何地妖物,敢至吾前?”蜻飞子忙下风车,近而拜曰:“闻得妖兄享食在此,小妖路过是地,特来拜见焉。”树精曰:“汝居何洞?”蜻飞子曰:“吾居碧玉山耳。”树精曰:“碧玉山历此甚遥,汝欲何往?”蜻飞子曰:“欲选绝大村庄,显显威灵,以享血食也。”树精曰:“欲显灵以享血食,非附物不可。”蜻飞子曰:“妖兄何精以附此树?”树精曰:“吾乃黄鱼修成,在海居住数千余载,恨所修不大,出离海岛,得釜形山洞而居。
历年以来,已娶獐、蟒为内室。山有一芙蓉花妖,其貌最美,吾欲娶彼,彼不乐从,吾弗舍之,遂与大战。战到紫泉山半,几被吾擒矣。忽遇一妖与吾一锤,负痛而逃。无颜归洞,因来鼎月桥畔,附此檖树略显灵异,以享酒牲。”蜻飞子曰:“汝既享人血食,何不福之而乃祸之乎?”树精曰:“世上生民不知好歹,予之以福,则彼以为自得,反轻慢乎神明。惟以祸予之,使彼常常骇然在心,其敬于我者自尔丰洁。”蜻飞子曰:“尔花又何自而放?”树精曰:“此吾毒气吹树而成者,其实檖花不能开也。”蜻飞子曰:“吾之来意,汝可知否?”树精曰:“不知。”蜻飞子曰:“吾住仙姬阁。俗云:‘一林不藏二虎’,汝宜另寻他处,任汝附物骇人。如再盘踞是地,以气作毒,吾必诛汝。”树精怒曰:“吾慰汝以好言,汝反加吾以恶意,吾岂畏汝者?”遂执梳云板,向蜻飞子打来。蜻飞子以穿心杵刺之。二妖愈斗愈力,狂风大起,地暗天昏。酣斗多时,蜻飞子假意败下,背立而待。树精见蜻飞子背立不动,将身一扑,欲乘势以抱蜻飞子,早被股锥刺入腹中,大叫一声,乘风竟去。蜻飞子亦驱风紧逐,逐到紫泉山上,树精风车拍转,举起梳云板,与蜻飞子奋勇大战。蜻飞子力弱难敌,忽被一板打下紫泉山,竟坠紫泉洞前,叫喊不已。
三服在洞,听得呼救声,出而视之,蜻飞子也。惊喜之甚,假为不识,击以铜锤。蜻飞子曰:“再得妖物相助,吾命休矣。”三服将锤止住,挺立洞外。蜻飞子叩首求饶。三服曰:“饶汝不难,但须还吾一件宝器。”蜻飞子曰:“宝器为何?”三服曰:“汝将宝器还却,吾则不难为汝矣。”蜻飞子曰:“汝要何宝,汝须说明,不然吾怎知得?”三服曰:“是宝恐汝所无。”蜻飞子曰:“吾虽妖部,曾拜三缄门下,彼乃上仙弟子,无宝不可求之。”三服曰:“别宝不要,吾所要者,即三缄一件耳。”蜻飞子曰:“三缄凡胎也,何云宝器?”三服曰:“吾不要宝器,专要凡胎。”蜻飞子怒曰:“汝何如是之愚?吾慵与汝言,吾将去矣。”
刚欲走时,三服顺牵两耳,竟入洞内。蜻飞子曰:“吾明语汝,吾系蜂精,瘦不可堪,有何好吃。”三服曰:“吾近日精神甚倦,正欲吃点蜂儿肉以补之。”蜻飞子曰:“吾与汝素日无仇,汝何横顺将我默着?”三服曰:“闲言休讲,汝且视吾为谁?”蜻飞子举目细视,视已惊曰:“汝三服兄欤?”三服曰:“是矣。”蜻飞子曰:“汝自碧玉分散,何处安身?”三服曰:“仍回本洞将功炼习,因念师心切,乘风遍访,日复一日,音信渺无。后游紫泉山,收伏老獐精,即在紫泉洞中以修大道。敢问道弟又栖身何所乎?”蜻飞子曰:“吾自分散后,在碧玉山内住了数月,甚属无聊,遂下市廛,带访吾师,带作小小生意。”三服曰:“作何生意耶?”蜻飞子曰:“化为瞽者抚琴劝世,颇可过活终朝。”三服曰:“胡为至此?”蜻飞子曰:“吾自江月镇化世已久,辞却镇中老少,游至鼎月桥,见得檖树一株,生花毒人。吾乘风访之,乃黄鱼精附树显灵,以讨人间血食者。吾心不服,欲除民害,殊彼不受驱遣,与吾争斗,遂至于此。”三服曰:“如是且入洞府,再叙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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