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士片言折七令 铁先生一札服诸官
前者两军师同出济南,率兵分道南征。如今淮、扬、庐三郡皆平,高军师之事已经完局,该说到吕军师兵下河南了。虽然在这回叙起,要知吕师贞之取归德,返在咸宁将拔淮安之前,咸宁之克广陵,却在师贞既取开封以后。至景星之下庐州,吕军师已兵下河南府矣。当师贞驻扎衮州时,原先令学士方以一潜入归郡,去掉苏张之舌,未烦一卒,未驱一骑,竟成大功,易如反掌的,试听道来。
那时方学士仍旧戴了黄冠,改作道装,行至交界处所,不见有一个人守汛,笑道:“想是大兵来,盘诘不得,索性撤了。”
迤逦来到东关,望见城头黄盖飘扬,城门紧闭,知是太守在城楼上。遂大叫道:“方外以一道人,系太守公至戚,千里远来,烦为通报。”守门兵士只当不听见,学士大声连叫三五遍,太守听得了,便唤门卒查问,却传失了两字,禀说是方一道人。太守沉思一会,吩咐先请人署。
原来归德府知府姓轩,名伯昂,自少雅慕方孝孺,又从未相会,只是心下私淑,所以方经做克郡太守时,彼此暗相交洽,虽也未曾睹面,却晓得方经表字以一,曾戴黄冠,就猜他去了个以字,却也正合着机彀。当下回轿到官衙,见那道人坐在穿堂侧舍。伯昂进署,即着人请人内书房,便下个隐语问道:“昔日为阴官署中道士,今日做阳官署中道士了。”以一答道:“前后一人,阴阳一理。”伯昂已是无疑,只行个常礼,屏去从人,彼此先致了夙慕之意。以一开言道:“军师知弟与太守公神交,特地顿兵衮郡,先令请命。”伯昂应道:“弟原要做件非常之事,所以立愿要交非常之友。而今学士公驾临,是造就也。待我再请两位同心者来相会。”就走向里边,拉着两人同步出来,一个年艾的,形容清古,眉目疏朗,一个年甫弱冠,生得修眉细眼,颀而瘦劲。与以一次第相见,伯昂代言道:“此位钱先生讳芹,从苏郡守姚公起义,为行军祭酒,当中途变起,先生返微服入京,得脱于难,与弟也是神交,辗转而至此。”又指少年道:“此位姓侯,名玘,是侯大司寇讳泰之孙。司寇殉难之日,年止四龄,弟忝为公门下士,幸得保孤至于今日。”以一称赞道:“汉李善抚孤之事,千古无双,今不得专美于前矣。
尤可喜者,司寇之夫人曾氏,为帝师所救,现在济南。即日祖母孙儿,相逢于万死一生之处,又是千古至奇之事。”伯昂道:“有是哉?”以一又道:“未也。尚有姚公之子名襄,久受御史监军之职,为吕军师器识,钱先生见之,如见姚公,亦大快事。”此时钱芹喜极,不禁鼓掌,侯玘喜极,返觉眼中含泪。
以一随向伯昂道:“俟见军师,侯世兄先去觐省今祖母,何如?”侯玘方笑逐颜开,躬立致谢。
伯昂与钱芹齐问:“闻得攻取淮扬又有高军师,毕竟是谁为政?”以一应道:“吕军师天下才也,静如山岳,动若雷霆,一技之长必拔,片言之善必录,人人乐为致死。高军师旧系铁公参军,吕军师荐其才,特拜亚军师之职,亦犹诸葛之与公瑾,略差一着耳。今我四人既属一家,无庸说到归降二字,竟写个柬帖,去迎请军师驾临罢。”伯昂道:“还有微碍。郡辖一州八县,唯商邑令素有意气,睢州由人主张,自能遵从。其外七邑,也有曲谨不通,也有迂腐乖张、暴戾自用的,须侃侃凿凿,折得倒他,方能济事。数日内是贱辰,必然借此来议军事,弟即呼学士为仙师,大家一会,那时全仗悬河之舌。”以一道:“不顺者移兵讨之,如风鼓箨。今以太守公之属员,不忍见其狼籍,当勉从钧谕。”伯昂随命摆上酒肴,痛饮达旦。
未几,阖属官员次第来到郡城,伯昂宴于内堂,请出钱芹、方经相陪,曰:“钱先生为社中畏友,方仙师为尘外素交,皆所心契。”各官见二人品格不凡,各致钦慕之意,说了些闲话,方议论到军事。伯昂道:“闻得向来敌兵,只攻府而不攻州县,府城拔而州县未有不下者,则此郡当先受兵。列公有何良策,为同舟之助?”睢州道:“我等属员,唯”听大人钧命。”拓令道:“不然。官有大小,守土则无以异,似应各自努力。”虞令道:“圣人有云:吾从众。还须酌议和同为妙。”鹿令道:“以卑末之见,莫若各练乡勇,谨守城池,再向省会请兵来援,纵有差跌,亦稍尽臣子之谊。”商令道:“敌人起义以来,奄有中土,王师几经覆没。战固不能,守亦难言,要完臣节,唯有身殉。”伯昂故意大赞道:“此议为正。”
以一道:“贫道自终南山望气而来,知此土有异人。谬承太守公见留,延揽一番,得晤列公,可许贫道略献刍荛?”商令与睢牧齐声道:“诸葛武侯尚须集进思,广忠益,何况其下。愿闻尊旨。”以一道:“贫道闻殉国难者谓之忠,不闻殉贼难者亦谓之忠也。孔悝之难,子路死焉,夫子非之。子羔去焉,夫子予之。孝康为高皇帝之储君,建文为孝康皇帝之元子,高皇告于天而立之,是为天子。我不知燕王为何人所立乎?操兵人殿之时,总是一班逆党奸臣,拥戴称尊。律以《春秋》,名曰国贼。不知列公何以亲贼而仇帝也!”说未竟,鹿令接口道:“当今为高皇之子,敢云贼耶?”以一应道:“贼尚有二种,如陈友谅、张士诚辈,图王不成,乃是草莽之贼。这个贼字,还属浮泛,所以其下殉节者,虽不得谓之忠,亦得为飓尺之义。若王莽、朱温、侯景之徒,谓之篡弒之贼,这个贼字方是真切。而今燕王称兵犯阙,乘舆颠覆,国后灰烬,何以异此!适才商侯‘敌人起义’这句话,甚有合于人心。夫既知彼之为义,则此之为不义,又何待言哉?”众皆相顾错愕。
伯昂假意说道:“仙师之论,严若《春秋》,但恨当日见义不明,失身至此,犹之贞女而嫁为盗妇,自当从一而终,何敢言及再酿耶?”以一道:“此喻固妙,然君臣与夫妇,到底是两样。女子之节,唯以此身为重,故无二义。若臣子之节,要当权其重轻,衡其大小,古人有弃暗投明,反邪归正者,如王陵、马援、魏微、李世前诸公,安得不谓之明良大臣乎?”考令问道:“当今以一旅之师,不四年而得天下,非真命,其能若是?济南起兵,已历十余载,仅有齐地,徒称建文年号,恐事之不立,依附者终不免为后世笑。仙师既能望气,必知其数,可得闻其大略与?”
以一毅色而答道:“嵩岱之灵,淮济之气,郁郁葱葱三十年矣。自中州之气王而南北皆衰,应在女真人御世。今者不自称尊,崇奉故主,返为拗数,然而千古大伦于是乎立,忠臣义士之气于是乎充塞天地。虽圣贤作为,不过如斯。若彼自建国都,自称年号,即日真主,自然不可附之。铁兵部书高皇神主悬于城堵,燕逆尚不敢攻击,而况建文已立,宫殿设有圣容,天威赫赫,岂可与之抗衡乎?以愚观之,彼之谋臣勇将,皆上应列宿,若欲囊括宇内,反掌间耳。乃按兵十年,访求行在,原其心迹,一朝复辟,则四海不劳而定。犹之乎家主罹难出亡,华堂大厦悉为庶孽所据,但使家主人室,庶孽何所容其身乎?闻得目下用兵于河南淮北,是便于迎故主也。”
钱芹道:“未识人伦,焉知天道。草茅庶民望建文复位,不啻大旱之望云一霓,岂有贤人君子,而返细人之不若哉?”鹿令勃然变色道:“物各有主,我辈中有科名官爵出自当今者,安可一例而论?”以一大笑道:“岂列公之祖与父,亦皆为燕王之臣子耶?受高皇之恩,而尽忠于圣子神孙,即所以上报高皇在天之灵也。夫既不知祖父,亦何有于君哉?我乃世外之人,全无干涉,而娓娓言忠言义,不亦可笑!”商令瞿然而向伯昂道:“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我辈自可各行其志,不审大人高见若何?”伯昂厉声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并鸿毛之不若,虽匹夫亦不为也。”
时各官员嘿然心许,唯鹿令、柘令,外貌虽似倔强,其实气馁心动,贪生怕死,尚在相对迟疑。商令又发言道:“要生则生,要死则死,慎勿处于两歧,致贻后悔。”伯昂微微冷笑道:“且请钱先生缮起降书,如有异路者,彼以彼为忠,我以我为义,不须画押,从此分散。”钱先生更不推辞,立时授笔草就。书云:
忠为立身之本,义乃经国之用。秉于方寸之中,塞诸两仪之外。某等虽仕出新君,心存故主,聊借一郡以潜踪,爱望六师而托命。向传定鼎济南,禁殿嵩呼开日月;兹瞻建牙衮石。羽林雷动肃貌貅。箪食来迎,十万人心如一;鼙声至止,三千士气无双。雍雍乎鹤氅纶巾,快睹武侯气象。兢兢然执矢负弩,幸怜太守庸材。合属倾心,群僚泥首。
轩太守看过,赞了几句,送于各属员。朽、鹿二令,目视同僚一回,忽发声道:“似此降书,不卑不污,古所未有。”便举手向钱芹称谢道:“大为我等生色。”商令笑说道:“两公亦服,真可谓一纸书,贤于十万师也。”于是自太守起,次第署名,其同知缺员,通判公出外,余经、校、丞、簿等官,皆为填注,随差佐贰两员,迅赴衮州迎请王师。
数日间,报说军师已至夏邑境上,轩太守率令各官,直到虞城地面,排班跪接。吕军师下舆,亲自扶起。伯昂喜出意外,呈上府库册籍,先自辞回。军师到了归德,兵马尽屯城外,只带刘超、姚襄二将,三十骑进城,径人府署内堂。方以一已易官服,先来施礼,军师道:“学士与轩公,可谓不负数十年之神交。”太守道:“职内疚犹存,外惭难涤,何敢当军师奖养。”
随引钱芹、侯玘前谒,代陈始末。姚襄闻说是父亲勤王旧友,挥泪再拜,互致殷懃。太守设乐宴享,名罄衷曲。
越日,铁都御史率领大队军马皆到,伯昂迎人公馆,邀请诸将,犒赏军士,无不合宜。时各属钱粮,伯昂早已提解,够支半年兵饷。军师大喜,随会集诸文武,商议进取汴郡之策。
伯昂进言道:“开封南北凭河,唯东面可攻,由睢水而渡,不三百里直薄城隅。此地转饷亦易。”钱芹道:“彼闻已下归德,必凭睢水而立寨,以扼我之渡,莫若先取汝宁,由上蔡扶沟,至中牟渡河,攻其不备何如?”军师道:“二公之策,可以合用。请先生冠吾冠,衣吾衣,坐我车,建我旗,假我军师,与铁都宪率军至睢水,相机争持。胜则长驱直进,彼必退守陈留,悉力守御。我则别引一师,南下毫州,取道拓城,沿河而走洧氏,从中牟渡河,径袭城之西隅,可唾手而下也。临期尚有秘策,更当遣人知会。”众皆大服。乃自草奏,特荐轩伯昂为开、归两郡巡道,暂摄府事,钱芹为方外司马监军事,侯玘为庶士,同方学士先行诣阙复命。这才是舌剑唇枪,只片言,降服了一州八县,更有那潜兵鏖战,刚半夜,平定了中土神州。请看次序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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