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
眭夸 冯亮 郑修 崔廓子赜 徐则 张文诩
盖兼济独善,显晦之殊,其事不同,由来久矣。昔夷、齐获全于周武,华矞不 容于太公,何哉?求其心者,许以激贪之用;督其迹者,矫以教义之风。而肥遁不 归,代有其人矣。故《易》称“遁世无闷”,“不事王侯”。《诗》云“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礼》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语》曰“举逸民,天 下之人归心焉”。虽出处殊途,语默异用,各言其志,皆君子之道也。
洪崖兆其始,箕山扇其风,七人作乎周年,四皓光乎汉日。魏、晋以降,其流 逾广。其大者则轻天下,细万物;其小者则安苦节,甘贱贫。或与世同尘,随波澜 以俱逝;或违时矫俗,望江湖而独往。狎玩鱼鸟,左右琴书,拾遗粒而织落毛,饮 石泉而庇松柏。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然皆欣欣于独善,鲜汲汲于兼济。 夷情得丧,忘怀累有。比夫迈德弘道,匡俗庇人,可得而小,不可得而忽也。而受 命哲王,守文令主,莫不束帛交驰,蒲轮结辙,奔走岩谷,唯恐不逮者,何哉?以 其道虽未弘,志不可夺,纵无舟楫之功,终有坚贞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贪竞 之风。与苟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谓无用以为用,无为而无不为也。
自叔世浇浮,淳风殆尽,锥刀之末,竞入成群。而能冥心物表,介然离俗,望 古独适,求友千龄,亦异人矣!何必御霞乘云而追日月,穷极天地,始为超远哉!
案《魏书》列眭夸、冯亮、李谧、郑脩为《逸士传》。《隋书》列李士谦、崔 廓、廓子赜、徐则、张文诩为《隐逸传》。今以李谧、士谦附其家传,其余并编附 篇,以备《隐逸传》云。
眭夸,一名旭,赵郡高邑人也。祖迈,晋东海王越军谋掾,后没石勒,为徐州 刺史。父邃,字怀道,慕容宝中书令。夸少有大度,不拘小节,耽好书传,未曾以 世务经心。好饮酒,浩然物表。年三十,遭父丧,须鬓致白,每一悲哭,闻者为之 流涕。高尚不仕,寄情丘壑。同郡李顺愿与之交,夸拒而不许。邦国少长莫不惮之。 少与崔浩为莫逆之交。浩为司徒,奏征为中郎,辞疾不赴。州郡逼遣,不得已,入 京都,与浩相见。经留数日,唯饮酒谈叙平生,不及世利。浩每欲论屈之,竟不能 发言,其见敬惮如此。浩后遂投诏书于夸怀,亦不开口。夸曰:“桃简,卿已为司 徒,何足以此劳国士也?吾便将别。”桃简,浩小名。浩虑夸即还,时乘一骡,更 无兼骑,乃以夸骡内之厩中,冀相维絷。夸遂托乡人输租者,谬为御车,乃得出关。 浩知而叹曰:“眭夸独行士,本不应以小职辱之,又使其人杖策复路,吾当何辞以 谢也!”时朝法甚峻,夸既私还,将有私归之咎。浩仍相左右,始得无坐。经年, 送夸本骡,兼遗以所乘马,为书谢之。夸更不受其骡马,亦不复书。及浩没,为之 素服,受乡人吊唁,经一时乃止。叹曰:“崔公既死,谁能更容眭夸!”妇父巨鹿 魏攀,当时名达之士,未尝备婿之礼,情同朋好。或人谓夸曰:“吾闻有大才者必 居贵仕,子何独在桑榆乎?”遂著《知命论》以释之。及卒,葬日赴会者如市。无 子。
冯亮,字灵通,南阳人,梁平北将军蔡道恭之甥也。少博览诸书,又笃好佛理。 随道恭至义阳,会中山王英平义阳,获焉。英素闻其名,以礼待接。亮性清静,后 隐居嵩山,感英之德,以时展觐。英亡,亮奔赴,尽其哀恸。宣武尝召以为羽林监, 领中书舍人,将令侍讲《十地》诸经,固辞不许。又欲使衣帻入见,苦求以幅巾就 朝,遂不强逼。还山数年,与僧礼诵为业,蔬食饮水,有终焉之志。会逆人王敞事 发,连山中沙门法。而亮被执赴尚书省,十余日,诏特免雪。亮不敢还山,遂寓居 景明寺,敕给衣食及其从者数人。后思其旧居,复还山室。亮既雅爱山水,又兼工 思,结架岩林,甚得栖游之适。颇以此闻,宣武给其工力,令与沙门统僧暹、河南 尹甄深等同视嵩山形胜之处,遂造闲居佛寺。林泉既奇,营制又美,曲尽山居之妙。 亮时出京师。延昌二年冬,因遇笃疾,宣武敕以马舆送令还山,居嵩高道场寺,数 日卒。诏赠帛二百匹,以供凶事。
遗诫兄子综,殓以衣蒨,左手持板,右手执《孝经》一卷,置尸盘石上,去人 数里外,积十余日,乃焚于山,灰烬处,起佛塔经藏。初、亮以盛冬丧,连日骤雪, 穷山荒涧,鸟兽饥窘,僵尸山野,无所防护。时有寿春道人惠需,每旦往看其尸, 拂去尘霰。禽虫之迹,交横左右,而初无侵毁。衣服如本,唯风蒨巾。又以亮识旧 南方法师信大栗十枚,言期之将来十地果报,开亮手,以置把中。经宿,乃为虫鸟 盗食,皮壳在地,而亦不伤肌体。焚燎之日,有素雾蓊郁,回绕其傍,自地属天, 弥朝不绝。山中道俗营助者百余人,莫不异焉。
郑修,北海人也。少隐于岐南凡谷中,依岩结宇,不交世俗,雅好经史,专意 玄门。前后州将,每征不至。岐州刺史魏兰根频遣致命,修不得已,暂出见兰根, 寻还山舍。兰根申表荐修,明帝诏付雍州刺史萧宝夤访实以闻。会宝夤作逆,事不 行。
崔廓,字士玄,博陵安平人也。父子元,齐燕州司马。廓少孤贫,母贱,由是 不为邦族所齿。初为里佐,屡逢屈辱,于是感激,逃入山中。遂博览书籍,多所通 涉,山东学者皆宗之。既还乡,不应辟命。与赵郡李士谦为忘言友,时称崔、李。 士谦死,廓哭之恸,为之作传,输之秘府。士谦妻卢氏寡居,每家事,辄令人谘廓 取定。廓尝著论言刑名之理,其义甚精,文多不载。隋大业中,终于家。
子赜,字祖浚,七岁能属文。容貌短小,有口辩。开皇初,秦孝王荐之,射策 高第。诏与诸儒定乐,授校书郎,转协律郎。太常卿苏威雅重之。母忧去职,性至 孝,水浆不入口者五日。后征为河南、豫章二王侍读,每更日来往二王之第。及河 南为晋王,转记室参军,自此去豫章。王重之不已,遗赜书曰:
昔汉氏西京,梁王建国,平台东苑,慕义如林,马卿辞武骑之官,枚乘罢弘农 之守。每览史传,尝窃怪之:何乃脱略官荣,栖迟籓邸?以今望古,方知雅志。彼 二子者,岂徒然哉!足下博闻强记,钩深致远,视汉臣之三箧,似陟蒙山;对梁相 之五车,若吞云梦。吾兄钦贤重士,敬爱忘疲,先筑郭隗之宫,常置穆生之醴。今 者重开土宇,更誓山河。地方七百,牢笼曲阜;城兼七十,包举临淄。大启南阳, 方开东閤。想得奉飞盖,曳长裾,藉玳筵,蹑珠履,歌山桂之偃蹇,赋池竹之檀栾。 其崇贵也如彼,其风流也如此,幸甚幸甚,何乐如之!高视上京,有怀德祖;才谢 天人,多惭子建。书不尽意,宁俟繁辞。
赜答曰:
一昨伏奉教书,荣贶非恆,心灵自失。若乃理高《象系》,管辂思而不解;事 富《山海》,郭璞注而未详。至于五色相宣,八音繁会,凤鸣不足喻,龙章莫之比。 吴札之论《周颂》,讵尽揄扬;郢客之奏《阳春》,谁能赴节?伏惟令王殿下,禀 润天潢,承辉日观,雅道迈于东平,文艺高于北海。汉则马迁、萧望,晋则裴楷、 张华。鸡树腾声,鹓池播美,望我清尘,悠然路绝。
祖浚燕南赘客,河朔惰游,本无意于希颜,岂有心于慕蔺。未尝聚萤映雪,悬 头刺股。读《论》唯取一篇,披《庄》不过盈尺。况复桑榆渐暮,藜藿屡空,举烛 无成,穿杨尽弃。但以燕求马首,薛养鸡鸣,谬齿鸿仪,虚班骥IZ。挟太山而超 海,比报德而非难;堙昆仑以为池,匹酬恩而反易。
忽属周桐锡瑞,唐水承家,门有将相,树宜桃李。真龙将下,谁好有名;滥吹 先逃,何须别听。但慈旨抑扬,损上益下,江海所以称王,丘陵为之不逮。曹植傥 豫闻高论,则不殒令名;杨脩若窃在下风,亦讵亏淳德。无任荷戴之至,谨奉启以 闻。
豫章得书,赍米五十石,并衣服、钱帛。时晋邸文翰,多成其手。王入东宫, 除太子斋帅,俄兼舍人。及元德太子薨,以疾归于家。后征起居舍人。
大业四年,从驾汾阳宫,次河阳镇。蓝田令王昙于蓝田山得一玉人,长三四寸, 著大领衣,冠帻。奏之。诏问群臣,莫有识者。赜答曰:“谨案:汉文帝已前,未 有冠帻,即是文帝以来所制也。臣见魏大司农卢元明撰《嵩高山庙记》云:‘有神 人,以玉为形,像长数寸,或出或隐,出则令世延长。’伏惟陛下,应天顺人,定 鼎嵩、雒,岳神自见,臣敢称庆。”因再拜,百官毕贺。天子大悦,赐缣二百匹。 从驾往太山,诏问赜曰:“何处有羊肠坂?”赜答曰:“臣案《汉书地理志》,上 党壶关县有羊肠坂。”帝曰:“不是。”又答曰:“臣案皇甫士安撰《地书》。云 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肠坂。”帝曰:“是也。”因谓牛弘曰:“崔祖浚所谓问一知 二。”
五年,受诏与诸儒撰《区宇图志》二百五十卷,奏之。帝不善之,更令虞世基、 许善心演为六百卷。以父忧去职,寻起令视事。辽东之役,授鹰扬长史。置辽东郡 县名,皆赜之议也。奉诏作《东征记》。九年,除越王长史。于时山东盗贼蜂起, 帝令抚慰高阳、襄国,归首者八百余人。十二年,从驾江都。宇文化及之弑帝也, 引为著作郎,称疾不起。在路发疾,卒于彭城,年六十九。
赜与河南元善、河东柳{巧言}、太原王劭、吴兴姚察、琅琊诸葛颍、信都刘焯、 河间刘炫相善,每因休假,清谈竟日。所著词、赋、碑、志十余万言,撰《洽闻志》 七卷,《八代四科志》三十卷。未及施行,江都倾覆,咸为煨烬。
徐则,东海郯人也。幼沈静,寡嗜欲,受业于周弘正,善三玄,精于论议,声 擅都邑。则叹曰:“名者实之宾,吾其为宾乎!”遂怀栖隐之操,杖策入缙云山。 后学者数百人苦请教授,则谢而遣之。不娶妻,常服巾褐。陈太建中,应召来憩于 至真观。期月,又辞入天台山。因绝粒养性,所资唯松水而已,虽隆冬冱寒,不服 绵絮。太傅徐陵为之刊山立颂。
初在缙云山,太极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当为王者师,然后得道也。” 晋王广镇扬州,闻其名,手书召之曰:“夫道得众妙,法体自然,包涵二仪,混成 万物,人能弘道,道不虚行。先生履德养空,宗玄齐物,深晓义理,颇味法门。悦 性冲玄,恬神虚白,餐松饵术,栖息烟霞。望赤城而待风云,游玉堂而驾龙凤。虽 复藏名台岳,犹且腾实江、淮。藉甚嘉猷,有劳寤寐。钦承素道,久积虚襟,侧席 幽人,梦想岩穴。霜风已冷,海气将寒,偃息茂林,道体休悆。昔商山四皓,轻举 汉庭;淮南八公,来仪籓邸。古今虽异,山谷不殊。市朝之隐,前贤已说。导凡述 圣。非先生而谁?故遣使人,往彼延请,想无劳东帛,贲然来思,不待蒲轮,去彼 空谷。希能屈己,伫望披云。”则谓门人曰:“吾今年八十一,王来召我,徐君之 旨,信而不征。”于是遂诣扬州。晋王将请受道法,则辞以时日不便。其后夕中, 命待者取香火,如平常朝礼之仪,至于五更而死。支体柔弱如生,停留数旬,颜色 不变。晋王下书曰:“天台真隐东海徐先生,虚确居宗,冲玄成德,齐物处外,检 行安身。草褐蒲衣,餐松饵,栖隐灵岳,五十余年。卓矣仙才,飘然腾气,千寻 万顷,莫测其涯。寡人钦承道风,久餐德素,频遣使乎,远此延屈,冀得虔受上法, 式建良缘。至止甫尔,未淹旬日,厌尘羽化,反真灵府。身体柔软,颜色不变,经 方所谓尸解地仙者哉。诚复师礼未申,而心许有在,虽忘怛化,犹怆于怀。丧事所 资,随须供给。霓裳羽盖,既且腾云;空椁余衣,讵藉坟垄?但杖舄在尔,可同俗 法。宜遣使人,送还天台定葬。”
是时,自江都至天台,在道多见则徒步,云得放还。至其旧居,取经书道法, 分遣弟子,仍令净扫一房,曰:“若有客至,宜延之于此。”然后跨石梁而去,不 知所之。须臾尸柩至,知其灵化,时年八十二。晋王闻而益异之,赗物千段,遣画 工图其状,令柳{巧言}为之赞。
时有建安宋玉泉、会稽孔道茂、丹阳王远知等,亦行辟谷道,以松水自给,皆 为炀帝所重。
张文诩,河东人也。父琚,开皇中,为洹水令,以清正闻。文诩博览群书,特 精《三礼》。隋文帝方引天下名儒硕学之士,文诩时游太学,博士房晖远等莫不推 伏之。书侍御史皇甫诞,一时朝彦,恆执弟子之礼,以所乘马就学邀屈。文诩遂每 牵马步进,意在不因人自致也。右仆射苏威闻而召之,与语大悦,劝令从官,文诩 固辞。仁寿末,学废,文诩策杖而归,灌园为业。州郡频举,皆不应命。事母以孝 闻。每以德化人,乡党颇移风俗。尝有人夜中窃刈其麦者,见而避之。盗因感悟, 弃麦而谢。文诩慰谕之,自誓不言,固令持去。经数年,盗者向乡人说之,始为远 近所悉。邻家筑墙,心有不直,文诩因毁旧堵以应之。文诩常有腰疾,会医者自言 善禁,文诩令禁之,遂为刀所伤,至于顿伏床枕。医者叩头请罪。文诩遽遣之,因 为隐,谓妻子曰:“吾昨风眩,落坑所致。”其掩人短,皆此类也。州县以其贫素, 将加赈恤,辄辞不受。尝闲居无事,从容叹曰:“老冉冉而将至,恐修名之不立!” 以如意击几自乐,皆有处所,时人方之闵子骞、原宪焉。终于家,乡人为立碑颂, 号曰张先生。
论曰:古之所谓隐逸者,非伏其身而不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 不发也。盖以恬淡为心,不皦不昧,安时处顺,与物无私者也。眭夸忘怀缨冕,毕 志丘园,或隐不违亲,贞不绝俗;或不教而劝,虚往实归,非有自然纯德,其孰能 至此?然文诩见伤无愠,徐则志在沈冥,不可亲疏,莫能贵贱,皆可谓抱朴之士矣。 崔廓感于屈辱,遂以肥遁见称;祖浚文籍之美,足以克隆堂构。父子虽动静殊方, 其于成名一也,美哉!
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显达与隐晦的分别,这些事情不一样,由来很久了。过去伯夷、叔齐在周武王时得到保全,华..却不被太公所容。为什么呢?探究他们的心志,大约是性情激昂或贪婪的作用。观察他们的行为,假托为教化礼义的风范,而避世隐居不归。代代都有这样的人。所以《周易》说:“逃离世俗,没有苦恼,不侍奉王侯。”《诗经》说:“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礼记》说:“儒生有对上不向天子称臣,对下不侍奉诸侯的。”《论语》说:“举荐隐逸的人,天下的百姓就会归服了。”虽然出仕和隐居不同,说话和沉默有不同的用处,但各言其志向,却都是君子奉行的做法。
洪崖做出隐逸的开端,箕山扇动这种风气,七人在周代涌现,商山四皓在汉朝扬名。魏、晋以来,这种流风更加广泛。大隐士以天下为轻,以万物为细小,小隐士安于艰苦品节,甘心贫困低贱。有的与世风混同,追波逐澜一同消逝;有的与时世风俗相背,向往江湖只身独去。玩赏鱼鸟,身边琴书相伴,拾捡地上的粮粒,编织鸟儿的落毛,饮用石中泉水,乘荫在松柏之下。纵情宇庙之外,对自身怀抱感到满足。可是都乐于独善其身,为兼济天下而情急心迫的人很少;泯灭性情得失,失掉志向的人很多。较之超越道德,弘扬大道,匡正世俗,庇护众人,能够得到的却很小,不能得到的却忽视了。而承受天命的英明帝王,遵守成法的圣明君主,无不捆扎丝帛,遣使竞驰于道路,蒲轮车辙交错,奔走在高山深谷,还惟恐做得不够,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道虽然没有弘扬,志向却很坚定不移。即使没有舟楫戈征战之功,终归有坚贞的节操,足以让懦夫树立志向,平息贪婪争竞的风气。与苟且生活的人,不可同年共日。所谓以无用为有用,以无为而无不为啊。
自末世浇薄轻浮,淳美的世风差不多消失完了,锥刀那样的小利,争夺的人成群结队。而能面对万物息心无欲,耿介地脱离世俗,向往古代,独寻静地,寻求千年之友,也就是很不寻常的人了。何必乘云驾霞追日逐月,穷尽天地,才算是超远呢?
案《魏书》列眭夸、冯亮、李谧、郑修为《逸士传》。《隋书》列李士谦、崔廓、崔廓的儿子崔赜、徐则、张文诩为《隐逸传》。现把李谧、李士谦附在他们的家族传记上,其余的一同编为附篇,以充实《隐逸传》。
眭夸名旭,赵郡高邑人。祖父眭迈,是晋朝东海王司马越的军谋掾,后来消灭石勒,做了徐州刺史。父亲眭邃,字怀道,是慕容宝的中书令。
眭夸年轻时胸怀大度,不拘泥小节,爱好书传,沉浸其中,不曾留心当世事务。好喝酒,超然物外。三十岁时,遭逢父亲亡故,以致须鬓变白,每当悲伤痛苦,听者为之流泪。性情高洁不愿仕宦,寄情山丘沟壑。同郡人李顺希望与他结交,眭夸拒不答应。郡中长幼没有不惧怕他的。
年轻时与崔浩是莫逆之交,崔浩为司徒,曾上奏皇上征召他为中郎,眭夸推托有病不去赴任。州郡长官逼迫上路,不得已到了京都,同崔浩相见。一直停留好多天,只是饮酒叙谈往事,不涉及世俗私利。崔浩每次想通过谈道理让他屈服,竟不能开口,对眭夸的敬畏就是这样子。崔浩后来便将皇上诏书扔在眭夸怀中,也没有开口。眭夸说:“桃简,你已经做了司徒,为什么还要以此烦劳国中人士呢?我准备和你告别。”桃简,是崔浩的小名。崔浩担心眭夸随即还乡,当时只乘一头骡子,再没有别的坐骑,就把眭夸的骡子牵入马棚中,希望用这种办法挽留他。眭夸于是托付同乡交租的人,假称为他驾车,于是得以出关。崔浩知道后感叹说:“眭夸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本来不应该用这种小职务羞辱他,又让他拿鞭上路,我应该用什么话来向他谢罪呢?”当时朝廷法令非常严厉,眭夸既然私自回乡,就将有私自回乡的罪过。崔浩便左右周旋,才得以无罪。过了一年,送还眭夸原来那头骡子,同时送给他自己乘的马,写信谢罪。眭夸再不接受他的骡马,也不回信。崔浩下世时,眭夸为他穿了白色丧服,接受乡人吊唁,历经一年才停止。眭夸叹息说“:崔浩公已经死了,还有谁能容纳眭夸?”
妻子的父亲钜鹿人魏攀,是当时名声显达的人。不曾尽女婿的礼节,情义如同朋友。有人对眭夸说“:我听说有大才能的人一定官居显贵之位,你为何偏偏在桑榆之间呢?”于是写《知命论》来解释原因。等到死时,埋葬那天前去参加葬礼的如同街市一样热闹。没有儿子。
冯亮字灵通,南阳人,是梁朝平北将军蔡道恭的外甥,自幼博览群书,又特别喜爱佛家禅理。跟随蔡道恭到义阳,适逢中山王英平定义阳,做了俘虏。中山王平常就听到冯亮的名声,于是以礼相待。冯亮性情好清静,后来隐居嵩山,感念中山王的恩德,定期拜见。中山王死时,冯亮去吊唁,极尽哀恸。宣武帝曾召他为羽林监,兼任中书舍人,准备让他为皇上讲读《十地》等经书,坚决推辞不答应。又想让他穿戴整齐入朝进见,他苦苦请求用一束绢扎住头发朝见,于是不再强迫。回嵩山几年,与僧人礼貌相处,诵读经书为业,吃蔬菜饮清水,有终此一生的想法。碰上叛贼王敞的事情败露,牵连到山中和尚法。将冯亮逮捕押送尚书省,十多天,皇上下诏特意赦免昭雪。冯亮不敢回嵩山,于是客居在景明寺,朝廷下令供给衣食,包括跟从的几个人。后来思念他的旧居,又回到嵩山住室。
冯亮既然向来喜爱山水,又加上勤于思考,结庐山林,很得栖息赏游的乐趣。以此而比较有名,宣武帝供给他人士物力,令他和僧人统领僧暹、河南尹甄琛等一同考察嵩山地理位置优越、山水有特色的地方,于是建造闲居佛寺,林泉既奇妙,建筑构造又很美,极尽山居之妙趣。冯亮当时离开京师,延昌二年(513)冬,因遇重病,宣武帝下令用车驾将他送还嵩山,住在嵩高道场寺,几天后死去。皇帝赠给绢帛二百匹,以供丧事之用。
遗命告诫哥哥的儿子冯综,穿衣戴帽后入殓,左手拿着板子,右手拿着《孝经》一卷,把尸身放在盘石上,离开人群住处数里外,停留十多天,在山上焚尸,灰烬所在的地方,建造佛塔藏经书。当初,冯亮在隆冬死去,连日大雪,穷山荒涧,鸟兽饿极,尸身横放荒野,无法护防。当时有寿春道人惠需,每天早上去看尸体,拂去尘土雪珠,禽兽的足迹,纵横交织在尸身周围,然而没有一点损坏。衣服像入殓时一样,只是帽巾被风吹得稍有偏斜。又因冯亮旧友南方法师拿出十粒大粟子,说将来还会有十地因果报应,于是伸开冯亮的手,把粟子放在手中。过了一夜,却被鸟兽偷吃,皮壳落在地上,但也没有损伤尸体。焚烧那天,有浓浓的白雾,回绕在旁边,自地面连到天空,整个早上没有消散。山中道人与普通百姓帮忙的百余人,没有不感到惊异的。
崔廓字士玄,博爱安平人。父亲崔子元,在齐朝为燕州司马。崔廓幼时孤苦贫困,母亲地位低下,因此不被同族人所看重。开始做里佐,屡次遭受别人羞辱,于是愤激而起,逃进山中,开始博览群书,很多书都通览涉及。太行山以东的学者都以他为宗师。回乡之后,不接受征召。与赵郡的李士谦成为忘言之友,当时称崔、李。李士谦死时,崔廓哭得很悲恸,为李士谦作了传记,送交朝中秘府。李士谦的妻子卢氏寡居,每逢家中有事,就命人向崔廓询问然后决定。崔廓曾经著文论述刑名的原则,义理非常精深,文章多不见记载。隋朝大业年间,死在家中。
徐则,东海郯地人。幼时性情深沉闲静,很少有嗜好欲望,在周弘正处接受学业,擅长《周易》、《老子》、《庄子》三种玄学,对论议很精通,名声传扬都邑。徐则感叹说:“名是实质的从属,我难道要做从属吗?”于是心怀栖隐山林的志向,拄着手杖进了缙云山。后进学者数百人苦苦请求他传授知识,徐则谢绝打发了他们。不娶妻室,常常戴头巾穿粗布短袄。陈朝宣帝太建年间,应皇帝征召住在至真观,满一月,又辞别进入天台山。因断绝粮食以养品性,所依靠的只有松籽、白术而已,即使是隆冬寒气冻闭,也不穿棉絮。太傅徐陵为他刻山石立名称颂。
当初在缙云山,太极真人徐君降临,对他说“:你年过八十,要做王者的老师,然后才得道。”晋王广镇守扬州,听说他的大名,亲笔写信召请他说:“道术兼得众家之精妙,法术出于自然,包涵天地,浑然而与万物一体,人能弘扬道术,道术才不空自流播。先生坚守德操,培养淡泊品性,宗师玄学,与万物相等,通晓义理,颇能使人体味出门径。喜悦冲淡玄远,恬静清纯的心境,服松籽吃白术,栖息在烟霞之中。远望赤城而等待风云,遨游玉堂而跨乘龙凤。虽然埋名台岳,仍然飞腾在江淮之间。精妙的谋划令人感到非常慰藉,自身却每刻都在劳累。敬重您的道术,长时间占据在我空虚的胸怀,侧卧席上的昏昧之人,做梦都想着您栖息的山洞。霜风已经寒冷,海气将要冻闭,仍然偃卧栖息在山林之中,不要忘记保重道体。过去商山四老,轻易兴举汉室,淮南八公,来到藩臣官邸。古今虽不一样,山谷却没有什么不同。市朝中的隐士,前代贤人已经称赞。引导凡愚讲述圣道,除了先生还有谁?所以派遣使臣,前去你那迎请,猜想不用束帛之礼,您就会屈驾光临,不待蒲轮去请,您就会离开那空寂的山谷。仰慕贤能委曲自身,伫立远望光明。”徐则对门下人说:“我今年八十一岁,晋王来召请我,徐君的话,可信而有应验。”于是到了扬州。
晋王准备请他传授道法,徐则推辞说日期不方便。之后的一天半夜,命侍者取来香火,就像平常朝见进的服饰,到五更时死去。肢体柔软像活着时一样,停放几十天,颜色不变。晋王颂布文书说“:天台真隐士东海徐先生,保持正宗思想坚定不移,崇尚玄远而成就德术,与万物相齐超然世外,修检品行以安身立命。穿草鞋披短衣,吃松籽食白术,栖息隐居在灵山之中,五十多年了。仙才卓著飘然腾空。即使千寻长万顷广,也无法揣测他的道术的边际。我恭敬地继承他道德风范,长时间吮吸他的道术,频频派遣使者,远远地延请他,希望虔心受法,成就良缘。刚刚来到这里,未停留一旬数日,他就嫌弃尘俗羽化升仙,返朴归真进入天堂。尸身柔软,颜色不变,就是经书上所说的尸体分解立地成仙。虽然拜师礼节确实未曾申明,但内心尊他为师的情志还在,即使忘记悲恸,但伤感情怀萦绕于心。丧事所需物品,随需要保证供给霓霞般的衣裳和羽毛装饰的车益。既然已经腾云升仙,空空的棺材和遗留衣服,怎么能付之于坟垄?但手杖鞋子还在,可以按风俗处理。应该派遣使者,送回天台山安葬。”
当时,从江都到天台山,在路上常见徐则徒步而行,说是要回去。到他的旧居,取来经书道法,分送给弟子,仍叫打扫干净一间房子,说:“如果有客人来,要请到这里。”然后跨过石梁而去,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尸身灵柩到,知道他已仙逝,时年八十二岁。晋王听说后越发感到奇异,送来丧葬物品千段,派画工绘出他的形貌,让柳..为他写讠赞。
当时还有建安人宋玉泉、会稽人孔道茂、升阳人王远知等,也都喜好道术,行为怪僻,以松籽白术养活自己,都被隋炀帝所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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